曾任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

———《周有光百年口述》读后

2013年1月，在恭贺周有光先生一百零八岁诞辰时，我写过这样一段话：

天之降大任于斯人，必予以优良遗传基因，使之健康长寿，智力超常；须自幼吸收良好而全面的教导，使之具备全面精良素质，控制古今中外知识；给予历史机会，既使其历尽艰辛，又获得施展其智慧才干的机会。更重要的是，本人在大彻大悟之后，能奉献于大众、国家和全人类。古往今来多少伟人天才，具备这四方面条件者罕见记载。而周先生不仅具备，还创造了新的纪录。

这本《周有光百年口述》（以下简称《口述》），就是一项新的纪录。

《口述》的基础内容，是根据周先生在1996-1997年间的口述录音收拾的，在2014年补充了一段“尾声”。周先生口述时已91岁，但他所说的内容并不止这91年，也追溯他的家世和见闻。而在补充“尾声”时，速录公司，周先生已是109岁，称之为“百年口述”名符其实。

周先生的长寿、完成口述时的高龄、高龄时的记忆和思维能力世所罕见，这部回想录内容的丰富程度在中外名人中少有的。

涉及的重大历史事件，从太平天国、五卅惨案、救国会、抗日战斗、西迁大后方、民主运动、国共合作、太平洋战斗、二战成功、战后美国、思想改革、文字改革、汉语拼音方案的制定、大跃进、国民公社、文化大革命、五七干校、尼克松访华、唐山大地震、改革开放、早期国际来往、《中国大百科全书》的问世、国际标准化组织的运动等；

涉及的地区有日本、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波兰、苏联、缅甸、新加坡和中国从东北到西南、西北到东南与香港等；

涉及的人物有吕凤子、屠寄、刘天华、刘半农、孟宪承、陈训恕、张寿镛、胡适、沈从文、尚仲衣、陶行知、梁漱溟、聂绀弩、陈光甫、章乃器、赵君迈、吴大琨、沙千里、宋庆龄、胡子婴、邹韬奋、宋子文、张充和、卢作孕、翁文灏、何廉、梅兰芳、吴蕴初、杜重远、许涤新、陶大镛、徐特立、黄炎培、常书鸿、向达、李方桂、赵元任、罗常培、老舍、杨刚、刘尊棋、刘良模、范旭东、马凡陀（袁水拍）、潘汉年、村野辰雄、李荣、桥本万太郎、倪海曙、叶籁士、马寅初、叶圣陶、丁西林、胡愈之、陈毅、林汉达、姜椿芳、钱伟长、吉布尼、梅维恒、傅汉思、爱因斯坦等。

长寿的人未必经历丰富，经历丰富的人未必长寿，长寿而又经历丰富的人未必愿意并能够记载下来，周先生口述的价值不言而喻。

记载历史事件，施展主导或决定性作用的人、处于重要或要害地位的人、亲身经历或控制原始材料、证据的人，他们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但他们往往有自己的政治立场、价值观念、切身利益，或为了保守机密，现场速记，或出于法律限制，往往不愿或不能说实话，甚至自觉或不自觉地编造假话，制作假象。

局外人、无关者和普通人既无利害冲突也无顾虑，惋惜他们懂得的内容太少，一般不具备记载的自觉和能力，如果不具有必定的断定和正确立场，往往只留下片面的、甚至极端的印象，出于他们的回想很可能以讹传讹，南辕北辙。

周先生的优势正是介于两者之间，除了汉语拼音方案的制定和相干的文字改革工作，他都不属于这些历史事件的主角或重要人物，但他又一直以一位爱国者的虔诚、学者的睿智、知识分子的良心起着力所能及的作用，或者以锋利的眼力、周密的思维、过细的分析、客观的立场视察和记忆。因此他的回想兼有两者之利，而能避免双方之弊。

周先生对一些重大事件或人物的回想只是从自己的亲身经历或见闻出发，而不求全面完整，也没有什么个人寻求，更不会制作什么轰动效应。我亲灸周先生的教益和见闻中，有些或许更重要的内容，或许更能显示周先生本人的影响和作用的事，并没有涌现在他回想中。就是他谈及的部分，也只涉及重要方面。

如在口述中他只谈了一次与爱因斯坦的聊天，北京速记公司，实际不止一次。他曾告诉我，那时爱因斯坦感到无聊，很愿意与人聊天，所以在首次见面后，他们又聊过几次。周先生说：“因为是他无聊才找我去的，所以后面几次谈了什么我早已忘了。”周先生绝不会因为爱因斯坦是世界名人，就会详细讲述无关紧要的内容。

又如反右，是文革前中国政治生活中一件大事，也是知识分子刻骨铭心的记忆，但周先生因从上海调入北京、从经济学界转入新成立的文字改革委员会，无惊无险，因此他的讲述只用“不是一个重点单位，但是也必须按照比例划百之从几的右派，因此划了几个青年”一笔带过。章乃器是他的老朋友，周先生说：“章乃器是抗日战斗之前、抗日战斗期间公认的上海左派。可是‘反右’运动就定了他是右派。”